紫袖忌惮他膂力,当下来不及辩解,便闪身躲避叉尖,一道身形在银光之中游走。吴锦一似是恼他,更将银叉舞得风雨不透,招招都冲他身上使劲。紫袖提气急闪,一时说不出话,终于向一旁滑开,运起别离剑的功法,手掌顺势将银叉向上推起,捡个空档迅速说道:“大哥冤枉我了!我的剑不知落在哪里,头几天只拿我师兄的来用。”
吴锦一这才道:“如此便先凑合一刻,待练罢了,我寻一把给你使着。”手底下却丝毫不让,使个巧劲儿将叉尖一晃,便向紫袖脸上刺来。紫袖一惊,已被这一招笼在了当中,当着这许多人又不肯向地上滚,情急之下只得一纵便跃上半空,心知此举并非妙计,自己若真是吴锦一的敌人,但凡闪躲慢些,落下时便被一叉穿成烤肉。
正琢磨如何闪避,只听人群之外有人懒洋洋地道:“我来助你。”吴锦三提着一柄长剑,朝他跃来。紫袖刚要伸手去接,没想到他那剑连鞘直取自己腿脚,眼见是要砸上脚踝,吓得匆忙一蹬,又跳了起来。
当下一叉一剑,成了兄弟二人联手进袭。紫袖两手空空,眼见二人都是有恃无恐,心念电转。他同吴锦三对过拳脚,胜算高些;却从未见他使过兵器,只怕万一是个用剑高手,更难脱身,当下认定一件事:决不可让他拔出剑来。
眼见吴锦三握住剑柄往外要抽,紫袖借着下落势头一扑,左手抓人,右手抓剑,双手一压,那剑便不曾出鞘。吴锦三将他甩至一旁,抬肘便砸,同时一脚悄无声息地踢了过来。紫袖将身躯一错,一手拍开他的手肘,另一手劈手抓住剑柄,也没甚么声响,便将那柄剑拔了出来——大日头底下只觉寒意扑面,三尺青锋犹如冰山月华,清冷光耀,周围数人不禁齐声赞道:“好剑!”
紫袖执剑在手,当即先虚晃一招,欲将吴锦三逼退;吴锦三失了兵器,顿时露出马脚,眼见剑锋冲自己面门而来,躲得甚无章法,大叫一声,朝人群中钻去。紫袖心中好笑,便收了剑。耳闻吴锦一银叉已至,回转去用剑身向叉杆一格,借着劲儿折过身子,落在几丈之外。身边有人笑道:“这可躲过了!”吴锦一冷哼一声,嘴角却也带着笑。
紫袖正待进攻,忽听吴锦三道:“一不做捕快,就拿旁人的东西。”回头一瞧,见他披着头发从人后又钻出来,抱臂站在一旁。紫袖方才并未有意刺他,不想此剑十分锋锐,剑气却将他束发的发带切断了。当即笑道:“借三哥宝剑一用,待会赢了给你梳头。”
吴锦一早已一叉刺了过来道:“莫吹牛,小心了!”
这一场斗得酣畅淋漓,紫袖与众人缠在一处,如同蛟龙入水,越斗越勇,哪肯轻易罢手,直打到汗透重衫,再没人肯同他过招,还在叫阵。吴锦一便招呼吃饭,紫袖才悻悻收手告辞回家。吴锦一知道他师兄在,也不多留。紫袖两步赶上吴锦三道:“三哥!这剑还你,多谢多谢。”
吴锦三递过剑鞘来,紫袖将剑装好,仔细一瞧,这把剑甚是古朴,剑首剑格都雕着精致花纹,便称赞着递还过去。吴锦三没有接,却道:“瞧你一直打得规矩,我以为你不会抢呢。”紫袖道:“我并不是个规矩的人。”
吴锦三倒愣了一瞬,又道:“这才对。许多时候,赢比规矩重要。”伸出手来,却将剑朝他一推,“不必还了,整个五龙观,也就你配使,拿去拿去。”
紫袖一惊道:“这如何使得?你快收着。”说着将剑向他手中塞,吴锦三将两手背到身后,慢慢地道:“瞎客套甚么,我自己不练剑,从来不使它。你再不要,只能摆着祭关公了,他老人家却也使不着。”
几个帮众路过,轰然笑道:“殷兄弟,宝剑赠英雄,你且拿着,明日混个英雄当当就是了。”
吴锦三道:“当日你帮我在老大面前圆谎,三哥不爱欠人情,这算扯平了。”紫袖只不同意,心想不过一句话的事,怎值得上这份重礼?便道:“此剑看似古物,必是三哥心爱的,我无论如何不能拿。”
吴锦三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嗤道:“那件事对你有多轻,这把剑对我就有多轻。你年纪轻轻,这唧唧歪歪的毛病跟谁学的?给你你就拿着,但凡三哥心爱的,绝不肯给旁人。你既不要,我就丢掉。”
紫袖这才肯了,又拼命谢他,忍不住仔细打量起手中的长剑来。他哪里用过甚么好兵器,此时拿着这样一柄宝剑,自然满满都是喜欢。吴锦三瞥见他一脖子汗朝下滴,不禁带着些嘲讽道:“可惜自己瞧不见,你方才打架那表情,跟那些人一模一样。”
紫袖茫然道:“跟谁?”吴锦三道:“跟……那些人,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高手呗。”
紫袖想起他说过英雄大会的见闻,失笑道:“别当我听不出,这可是骂我了!”吴锦三撇着嘴道:“今日不高,不见得明日不高。你当高手打出娘胎就会功夫么?还不都是这么一招一式磨出来的——对我们来说是受罪,对你来说不是,你乐在其中。像甚么不好,偏偏像这一点,真是让人看了就心烦。”
紫袖哭笑不得地说:“对不住三哥了。”吴锦三本来一只脚在地下搓来搓去,此时便停住了,抬起眼皮道:“小子,听三哥一句话。”唇边的笑意忽然消散得一干二净,低声道,“想变强不是坏事。不过,若只想着这个,人就完了。”
紫袖一愣,却见他脸上又现出那懒洋洋的笑纹道:“如今是用不上,将来你若出息了,可别忘了告诉旁人,三哥早就指教过你。”紫袖哈哈笑道:“为了让三哥扬名,我必得好好下功夫了。”将手上的剑一晃,一丝日光照得剑上花纹灿然生辉,折进眼中,只觉爱不释手,便摸着那花纹道:“这是鱼鳞罢?莫非就是传说的鱼肠剑?”
吴锦三朝他脸上指画着道:“傻子!你这俩大眼珠子是喘气用的么?这哪是甚么鱼鳞,这是莲花瓣!鱼肠剑……三哥也得有这个本事弄来啊。”自己笑了两声,又戏谑地说,“这剑名唤‘常明’,周遭太黑的时候,便瞧瞧它罢。”
紫袖将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只觉颇有意味,却一时说不出究竟。望着剑想了一刻,抬头时吴锦三早已走远,自己便也朝五龙观外走去。他虽是汗流浃背,又累又饿,却觉得压在心里的憋闷尽皆消散,松快舒畅;夜里不曾睡好,此刻倒精神百倍起来。心里暗道:“革职也罢,失了线索也罢,果然到这里来打一阵,就都好了。人家借酒浇愁,我勉强算借武浇愁罢。”
脚步轻捷,踏出山门去,尚未转脸,又站在了当地。白霜怔怔地站在山门外头,瞧见他出来,便不由得笑了一笑。
紫袖向他走了几步道:“怎么不进去?”白霜只看着他,听他招呼自己,笑意更憋不住,从眉梢眼角都透了出来,只道:“你许久没来,我怕我进去了,你又急着走。”
紫袖也不知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便道:“你跟我家去吃饭罢。”白霜笑道:“这都甚么时辰了,我早吃过了。同你走到前头罢。”两人便并肩走着,白霜忍不住又叽叽呱呱说些闲话。
紫袖听他说些做小买卖的甘苦,又说大杂院的事,言语琐碎,却是阔别已久,像是从前的白霜又回来了一般。夏日微微热风吹过长街,树荫下摇晃着星星点点的阳光,不知何处积水泛着一丝腥气。紫袖只觉这一刻实在难得,隐隐有了些陶醉的意味,对白霜,对这一刻的平静,都充满了感激。
街上有不少人来来去去,紫袖慢慢走着,只觉一阵风从身边轻轻掠过,眼前一花,似是瞧见了甚么,刚要闪躲,却又甚么都没有。他便自嘲许是饿得过了,身边白霜忽然“咦”地一声,举起一样物事。
紫袖定睛一看,顿时失色——那是他的剑。他那把不知丢在哪里的剑,正捏在白霜手中。
白霜冲口问道:“谁……递给我的啊?”紫袖早已翘首望去,只见一个人戴着斗笠,走进远处人群中,脚步不紧不慢,也没回头,却抬起手来轻轻一招,似是在呼唤他一般。
白霜只觉好笑,还要说话,手臂一痛,已被紫袖牢牢抓住。白霜从不知他手劲这般大,被他眼中投射出来的光吓得悚然心惊,见他表情沉肃,一时又疼又怕。紫袖顾不得其他,又急又快地说了几句话,便朝前追赶而去。
“哎……”白霜抬手欲叫,哪里还有人影,愣在当地,低头看看手里的剑,将紫袖方才所言一想,脸色大变,连忙直奔果子胡同。
紫袖盯住那顶斗笠,紧追不舍。夏日灼人,不少赶路的行人都戴着斗笠,只是旁人斗笠都是棕黄色,唯独那人头上戴的却是雪白一顶,又穿着黑袍,极为晃眼。紫袖攥紧了手中的剑。方才不是自己眼花,是那人从旁边过去,将剑塞进白霜手里,却给自己瞧见另一件东西。
面具,是面具。双角鬼狮,那一闪而过的东西,此刻浮现在眼前。
招摇,敏捷,他是存心的。
紫袖跟着那人,很快便出了城,径直朝南行去。那人中等身材,脚步不甚急,却一直追赶不上。无论是平路还是山路,紫袖眼见追得近前,他便稍稍再快些,如同背后长着眼睛,二人之间始终隔着十来丈。
紫袖从午后追到傍晚,早已远离池县,却一刻也不敢稍停。一路上忍着饥渴,那人也不吃不喝,只是行路。如此走到一片市镇,他不认得地方,只顾认准那顶斗笠。只是肚子饿得扁了,又到了晚饭时分,四围各处的饭香纷至沓来,让他更加饥肠辘辘。紫袖暗自忖度,过得此处,若再向前赶,只怕没力气了,可要找个机会弄些吃食,又怕那人不见了。
这时不知哪家铺子炖的肉刚出锅,一阵浓香扑鼻而来,紫袖肚皮“咕噜噜”连声大叫,不禁朝香味的来处瞧了一眼,再回头时,那人已不在视野中了。
紫袖顿时心慌,担忧不止:这人的功夫必定甚高,他一路上早已想得清楚,自己的剑,面具,只可能与秦戎有关——那人是在威胁自己。他并不惧怕,只担忧若是跟丢了人,叫他潜回池县去,大师兄,杜瑶山,甚至白霜,都有可能陷入危机之中。
天色渐暗,找人只会越来越难。想到这里,他便又要向前冲。一个人摇着手迎了上来,紫袖远远看见,只道是路人,便向一旁避过。谁想那人却来拉他衣袖,口中道:“客官请随小人来。”
紫袖连忙挡开他的手道:“你认错人了。”那人却追在后头说:“客官休慌,是一位戴斗笠的大爷,请客官歇宿,再不错的。”
听见斗笠二字,他才回头去看,那人正是店小二打扮,又拉住他,满面堆笑。紫袖巡惯了街,知道有些店铺会拉人住宿,便一面挣开一面说道:“耽误了事,我可不客气了。”
那店小二见他脚下生风,急得叫道:“斗笠先生说,今日且都歇下,明早日出时城隍庙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