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说呢,红儿心想,那第一次听的时候为什麽非要拨我的琵琶在那努力地试,把你的琴抱出来合奏一曲,哪怕此生唯一一次我至少还能凑一个琴瑟琵琶。
然後红儿就像个普通妓女那样安静地在虎牢关挂着牌,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就指点一下手下有天分的姑娘学学乐器。
可能因为老师的确太好,也可能因为难得妓院的妈妈让自家姑娘学技艺不是为了拿出去卖而是纯粹看她们喜欢,那几位学的也很是有模有样。不提贱籍单论水平的话,这个乐班子到那几个大城里去那些世家典仪里奏个乐也是绰绰有馀了。
接着就有了那麽一天,在虎牢关挂牌多年的红儿终於等到了毛将军。
「红儿,我也知道这不合礼制,但我真的想拜托你,我也明白你这种当世名家很少出手的,可是明日里几名士兵落葬,军法有规我没法给他们带走什麽,就想着至少——」
「你去吗?」红儿一句话打断了毛将军努力的解释。
「去啊。」
「行,我会带着姑娘们一起,该哭丧的哭丧,该奏乐的奏乐,我也是住在虎牢关下,他们能为了虎牢关而死,我自然也能为了虎牢关让他们最後听上一曲。」
红儿答应地太过乾脆,立意又足够高格深远,反倒使得毛将军一堆说辞憋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看着红儿发愣。然而红儿自己知道自己那上不了台面的本心,所以也见不得毛将军那幅感佩模样。她挥了挥手让毛将军可以走了,一个妓院老鸨在赶一个辅国将军,而那将军还认真地道了谢就告辞了。红儿明白自己的妄想这一辈子都别想再上台面了。
因此红儿的这一曲哀调弹得格外悲凉,皇帝入葬都配不上的悲凉。她哪里是在葬这些兵卒粗人,而是在葬她自己的一生。可是红儿无所谓,因为至此之後,每次她弹那曲哀调,毛将军都在一旁听着。
是以虎牢关里的兵卒落葬,用着最薄的棺材听着最悲的调子,曲到深处纵使什麽礼乐都不懂的粗人也不禁悲从中来。於是现场哭成一片,漫天白色纸钱飞舞,掉到黑色棺材上,再盖上黄土一坯,这辈子便也结束了。
这些人里只有毛将军和红儿两个人向来都不会哭,他们只会静静地看着,直到一切落定後上香三拜。多年以来,只有那两本册子还记得毛将军到底埋了多少人。
「我儿昨天说他们活得像个人了。」毛将军说话时并没有转过头。
「少将军说得在,得我一曲送终怎麽也能瞑目了。」红儿也是一样。
「的确,你有资格这麽说。」毛将军突然转过头看着红儿。
「所以有朝一日轮到我时,你也来给我弹一曲吧。」
「胡说!这虎牢关太太平平的,你莫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从来只是安静地弹她的悲歌的红儿声音凄惶,眼泪瞬间涌入她的眼眶。
「我也只是说个万一嘛。」毛将军一脸笑意地对着天空思考了片刻。
「而且我要特别点的,我不听哀调,给我来个喜庆点的曲子,越喜庆越好。」
「你又在胡说些什麽,哪有人丧礼上要听喜庆曲子的。」红儿和毛将军说话倒是一点不放低身段,该骂骂该说说一点不落下。
「我算给你听啊,你想想看,我是守虎牢关的,都到我要死了的话,那一定是出大事了。若这等大事是虎牢关被破呢,那估计你们也一起没了就没人给我办丧了。可我现在说的是我虽死了但你们还能得闲给我弄个丧礼的情况,那就说明虽然虎牢关出了大事,但被我守住了呀,那我就是死了都高兴啊,可不得弄个喜庆的曲子来听听好应景。」
「你给我住口!哪有人这麽死啊死啊地咒自己的!!」红儿嘴里骂得狠,眼泪却争先恐後地掉下来。
「哎,我就说说你别哭啊……」毛将军手足无措地看着抱着琵琶低着头哭的红儿。
「其实跟守不守得住虎牢关也没什麽关系,我就是听你弹太多遍这个哀调了,耳朵都要起茧了,才想听点新鲜的。那些个兔崽子们死了都能听你弹一曲,到我死了又凭什麽不行,而且我凭什麽和他们听一样的。」
「行行行,你要听什麽我都给你弹,我只求求你别再说那个字了。」
「那说好了啊,我要喜庆的,越喜庆越好。」
第31章
因为毛将军早上的话,红儿哪怕回到她的院子里独坐了很久後都依旧在後怕。无论她怎麽试图安慰自己毛将军那个不着调的性子从不在意什麽,所以说点常人忌讳的话也是平常,可是思绪兜兜转转最终都会落在那个恐怖的字上。
越想心越乱的红儿索性又抱起了放在案上的琵琶,把一片缭乱思绪发泄进了弦柱之间。红儿也没有弹什麽特别的曲谱,只是随着自己的所思所想随性而为。初时是惊惧惶恐,怕毛将军的一时戏言成真;而後是凄凉悲切,哪怕只是想像一下毛将军或许一身是伤,再无半点生气地躺在那里;最後是怨恨懊悔,恨自己至他死都没开过口,悔的是自己自一开始就毫无开口的资格。
红儿狂乱地弹着,即使泪流了满面也不想擦,却渐渐听得院子外有个人和着她弹的调子在哭。红儿一惊之下赶紧放下琵琶用袖子胡乱擦了脸上的眼泪。
「怎麽不弹了?我正要大哭一场,他为何不弹了?你去问问,到底是何人在弹琵琶,虎牢关这样的粗鄙之地怎会有这样的天人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