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无依无靠
狐鹿姑不明所以地看着井飒,真正地惊愕了,到现在他终于听出来了,所谓的井公子家境似乎不咋地。方才那座庄院是他唯一的资産,全都用来给他狐鹿姑赎身了,如今可是真正的居无定所,一无所有了。怎麽会呢?他不是震远伯的孙子吗?为什麽会落到这般田地?他诧异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新主人。
“子良兄,不如这样,”南宫罃真诚劝道,“你若真的无处可去,可以到我家做个舍人门客。反正我父亲收留了不少战死将领的遗孤,全都认作义子,你去他定不会反对。若你将来有了出息,再自立门户也不迟。再说……”
他凑近井飒耳畔说道:“你现在得拖着这小子,总得有个去处才行啊。”
井飒瞄了眼狐鹿姑,思忖了一番,拱手谢道:“多谢世子好意,我还是先投亲,若有不便再麻烦世子为好。”
南宫罃一怔,旋即明白了井飒之深意,点头道:“那样也好,我还是那句话,如有不遇,南宫家的大门随时为君敞开着。”
三人既已说定,便扬起马鞭,催动胯下骏马向安门驰去,身後扬起烟尘无数。此时城门方开,进出行人尚不太多,但长安城内无论白天黑夜都严禁纵马驰骋,四人只得下马牵绳徐行。
走到一个岔路口,也到了各自告辞分别之时。谢仲平离去後,南宫罃正要上得篷车,却被井飒叫住:“世子慢行!”
“子良兄还有何事?”
井飒指指自己的坐骑道:“此马为名马之後,今日我尚欠世子三万钱,无有抵销。世子若看得起,便将此马牵去作抵。”
他还没说完,南宫罃却怒了:“井子良,枉我当你为知心好友,你却如此见外?到底是因为看不上我南宫罃,还是顾忌着南宫与柳氏两家的龃龉?罢罢罢,总是我自作多情罢了!告辞!”
他愤然放下车帷,驭手扬鞭,篷车粼粼而去。井飒的一只胳膊伸在空中,张着嘴想解释什麽,却什麽也说不出来,就那麽愣在那里……
“行了,你的世子已经走了,你望断脖子也望不回来了。”身後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酸调子,井飒摇摇头无奈道,“你这人说话总是这样不讨人喜欢。”
“嫌我说话不讨喜你找那讨喜的去呀!你的两位世交可是争着邀你去他们家住呢!你去呀!”狐鹿姑很是不忿地嘟哝着。
井飒哭笑不得:“我要早知道你说话这麽阴阳怪气的,断不会倾家荡産来赎你,真是後悔死了。”
“现在後悔也来得及呀!”狐鹿姑紫罗兰色的眸中闪过一抹水光,井飒心中一震,莫非他要哭了?赶紧哄道,“我逗你呢,怎麽这麽当真?我倾家荡産才换来一个你,如何肯轻易放弃?算了,咱们还是走吧。”
“哼!谁稀罕?”狐鹿姑一噘嘴道,“现在咱们上哪儿去?”
这一问,井飒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与不安:“先去一个地方,看看能不能被收留吧。”
朱雀大街东南转角处,有一条林阴笼罩宽阔幽静的石板大街,与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呈九十度直角夹峙,这里是德胜坊,乃是长安城内显赫高官们的府邸集中之所。奇特的是,这座大街东西两侧的大树之後都是断断续续的红墙,没有一座府门临街而开。细细观察,原来这条石板街只是一条车马大道,所有的府邸都在大道两侧的十多条街巷之中。
井飒与狐鹿姑牵着一匹马走进了西边第三条石板巷中。这条街巷与别处不同的是只有一座府邸,气势很是宏大,巍峨的横开六间门厅堪比王侯,门厅前立着一块丈馀高的白玉大石,上头镶嵌着四个金灿灿的大铜字——定国公府。
见到井飒单骑而来,门口的看门家仆斜乜了一眼,很是不屑道:“公子来了,可是夫人相约的?”
也难怪看门人奇怪,以往井飒来相府,都是走的侧偏门,由周嫂子引领,甚少走过正门。井飒一拱手道:“未曾有约,在下先请见三公子,可否通传?”
门吏一撇嘴:“这个恐怕不能,相爷有令,三公子需研学苦读,不得以俗事相扰。井公子莫要为难小人了!”
“那……可否通传周嫂子?说井飒有事相传?”终其一生,井飒还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可却不得不如此。
门吏转了转眼珠子,心想这个毕竟是夫人的亲子,不好为难太过,便勉强答道:“那我进去找一找吧!”
看着那人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地踱着鸭步跨进门槛,一直咬着嘴唇的狐鹿姑忍不住了,怒骂道:“不就是一个看门狗吗?瞧他神气那个样儿?对了,这里是什麽地方,一个看门的都这麽狂,鼻孔都朝天了!”
“这里是相府,明白吗?”井飒一个眼神带着威慑扫过去,说来也怪,刚才还如火山欲喷的狐鹿姑顿时安静了下来,“相府?是不是相当于我们贵霜的左右屠耆王的官?”
井飒扑哧一笑:“也是也不是,你们贵霜以战事为主,大郑却不是,宰相主要管治民理政的。唉,你慢慢以後就知道了。”
谈笑间,半开的朱漆大门内疾步出来一个身穿褐色比甲的精干妈妈,擡眼扫到井飒,马上奔下台阶,边走边唠叨起来:“哎呀,我的小爷呀!你怎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了,还走的正门呢?可把夫人吓了一跳,马上打发我来接你来了。”
突然,她老鸦儿似的嘴突然戛然而止了,因为她注意到井飒身边站着的那个少年。太妖异了!一身黑色的短衣劲装,棕褐色的长发披散了半张脸,白得毫无血色,长发下一对魅惑的紫色眼睛……这少年往那里一站,便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冷厉的气息,仿佛从冰山里走出来一般,根本不像来自人间。
周嫂只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嗫嚅着嘴唇道:“公子啊,你……这就是二公子看上的那个少仆吧?唉,夫人好说歹说愣是没有用,你还是把他给买回来了。这下可怎麽好?”
“周妈妈你听我说。”井飒注意到狐鹿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怕她再说出什麽不中听的话来,赶紧将她拉到一边,低语得一阵,将事情的原委简单表述了一遍。周嫂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看向狐鹿姑的眼神仿佛是看到一个怪物一般,末了一拍腿道,“公子啊,你是失心疯了麽?为了这麽一个人,竟然把你祖母留给你的唯一家産给当卖了?这下你连个寄身之所都没了,可怎麽办?”
狐鹿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疚意,事到如今他终于确认,为了赎买他这麽个人,井飒的确是倾尽所有了。这世上除了狼居胥山的狼,便是自己的生父提师庐,也从未给予过他如此的温暖。他的眼角湿润了……
耳畔依然是那个中年妇人的喟叹:“公子啊,你教我说什麽好呢?我进去跟夫人说说吧,至于能不能留在柳家,婢子说了不算,只怕夫人说了也不能算,还得老太君点头才行。唉……”
周嫂子这一离去仿佛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一连两个时辰不见消息。眼看头顶乌云密布,雷声阵阵,似乎要下雨了,一白一黑两个人影就像石雕般杵在相府大门口,倔强而坚挺。
“她不会出来了吧?”狐鹿姑怯生生地问道。现在的他就像一个行将被抛弃的孩子,眼中满是不舍与害怕。
“不会的。”井飒安慰道。在周嫂转身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麽要来相府,就是为了心中那份不甘,他在赌。赌注便是母亲对自己究竟有几分怜惜,在母亲的心中,到底是柳家人的感受重要,还是自己这个亲生儿子重要。隐隐的,他已经明白这场赌局输的必然是自己,可他还是不甘心,非要亲身来验证一番不可。
石板街尽头隐隐传来粼粼的马蹄声,一辆装饰奢华马车驶到相府门前。井飒认出那正是柳家二公子柳述德的车驾,正想回避,却来不及了。柳述德的嘎笑声已到眼前:“唉呀,我说这是谁呀?原来是昨天在醉仙居大出风头的井公子啊!怎麽,没地方住了吧?想投奔我们家乞食吗?哈哈哈,说你是‘拖油瓶’你还不承认,这下坐实了吧?”
“你……”井飒气得胸脯起伏,却不知该说什麽。自己的确是来求柳家收留的,不是麽?那麽柳述德的侮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有何容不得?且忍一时吧。
可他能忍,狐鹿姑却不能忍,反唇相讥道:“你胡说八道什麽?你又是什麽人?看上去就是个只会吃喝嫖赌的货色!”
“哟!”柳述德的目光转向狐鹿姑脸上,“咦”了一声,“这不是名动长安城的贵霜紫瞳儿吗?啧啧啧,这小模样长得真是招人啊!”他伸手想去摸狐鹿姑的下巴,却被闪了过去,哈哈大笑道,“怎麽样?跟着这姓井的小子没吃没喝无依无靠可怜吧?来,只要你肯来本公子这儿,吃香的喝辣的,什麽样的富贵荣华没有啊?”
语带调戏,动手动脚,狐鹿姑哪里见过此等无耻行径,气得涨红了脸,啐了一口唾沫到柳述德脸上:“无耻!我乃堂堂正正的贵霜国王子,不是勾栏里的窑姐儿,你放尊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