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两两相望
腊月已过得大半,正是一年中最冷时节,出得丰苑行宫,空中彤云密布大雪纷飞。官道之上车马寥落人迹几绝,井飒催马驰过茫茫原野时,一路上满目寥落。皇家苑囿周围禁止庶民建房,纵是准许,也没有哪个头铁的敢如此做。因此,凡是皇家行宫苑囿,根本见不到炊烟袅袅,也听不见鸡鸣狗吠声。
井飒却顾不上为这份冬日的萧索而伤怀,他满脑子所思所想的都只有一个名字——狐鹿姑,眼前晃动的全是那一对紫罗兰色的眸子。然而大雪弥野,天地一片苍茫,亮则亮矣,然而却一片白茫茫,根本辨不清方向,更别说找到丰京谷了。好几次,他都得拿出罗盘来指引方向,这样下去,天黑之前如何能到?
正焦急间,只听得一声长长的狼嗥声,井飒心中一喜。向前望去,果然看见茫茫雪地中两个蓝色的光点在快速向自己移动,那是飒露紫的两只眼睛。
天地混沌白茫茫,直到自己的坐骑因为感受到白狼的靠近而突然人立而起,井飒才清晰地看到飒露紫的全貌。白狼抖了抖身上的雪,又是一声长嗥,仿佛在说:“跟我来!”便掉转头而去。
“飞电,跟上!”井飒夹了夹自己的座骑,命令道。
漫天的飞雪从四面八方向井飒兜头呼啸而来,有时候他的双眼都迷蒙了,连前方几米开外的飒露紫都看不真切。好在白狼极有灵性,不时停下脚步来回头张望,一对蓝宝石样的眼珠子恰似白茫茫雪地中的两盏指示灯,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上铅云低垂,既无月亮亦无太阳,只有一片灰沉沉,亦不知是昼是夜。白狼突然停下脚步,伸长脖子冲着前方一声长嗥。只听见阵阵沙沙声,那是马蹄陷落雪坑的声音,有人来了!
井飒手搭凉棚向前一看,果然有一匹马正向着自己的飞电疾奔而来。而马上那矫健而挺拔的身影,那飘逸飞扬的褐色长发,不是狐鹿姑又是哪个?
“小鹿!”井飒大吼一声,猛然抽了几鞭,飞电吃痛人立而起,接着向前疾奔而去。
近了,近了------来骑围着井飒绕了一圈,可这个井飒却似乎什麽都没看见,除了一对紫罗兰色的眸子------
不料狐鹿姑跳下马,也不迎上前来,只是一阵哧笑:“呵呵呵,井飒——你好歹也是从五品的武官了,怎的成了个雪人?”
闻听此言,井飒大笑着抖了抖身子,果然堆堆积雪扑簌簌地从马背上,银铠甲上掉落下来。但好在井飒秀逸俊美的面庞又露出了本来面目。
他疾步上前,一拳捶在狐鹿姑胸口上,骂道:“你这小子,怎麽在东宫时不来见我?若是我没看到那羊皮纸上的记号,你岂不是空等?”
“别说是空等几天了?便是空等得一个月,一年又如何?为了你,井飒,等多久都是值得的!”狐鹿姑直视着他,本来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显露出少有的庄穆神色。
井飒心中涌上一阵暖意,自从祖父母离世,这世界上已少有几人能完全站在他的立场上疼惜了。可他毕竟是个豪爽之人,不愿太纠缠于儿女情长,遂转开话题道:“你不是去北海抚边了吗?怎的来长安了?难道你不知如今的皇城暗流涌动,如今你好歹也是贵霜太子了,来敌国首都你以为是好玩的吗?”
这麽一说,狐鹿姑反而笑了:“我不来谁来?你以为太子的位置是好坐的?那就得承担别人不敢不能承担之事。何况我既然敢来,就必然留有後手------”
井飒心里一触,正想问问他是什麽样的後手,忽然听得身後隐约有人在远远呼唤:“井将军——”
不好,好像是李冉的声音,难道丰苑行宫出事了?井飒扭过头来,果然看见几名军士正在雪中艰难走马而行,当先的青年头领远看身形与李冉颇为神似。
“小鹿,行宫可能出事了!你带飒露紫回谷中去吧,不必再等我,赶紧回贵霜去吧!长安非久留之地。”井飒一面说,一面将狐鹿姑向马匹的方向推去。
“不想你我匆匆一面,寥寥片语便告终了。”狐鹿姑跨上马,从怀中掏出一物掷给井飒,“这是今年的配方,你们的皇帝得不到它,是不会放过你的。我走了,你善自珍重!”
狐鹿姑与飒露紫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山谷转角处,李冉几人便到了。井飒怕他追问,便抢先开口道:“怎麽来这里寻我了?难道女主出什麽事了吗?”
“将军,”李冉语速颇快,喘着粗气说道,“您刚离开不过一个时辰,乌云珠姑姑便来找了,说女主腹痛难忍,怕是要生了。要将军速往长安奏明圣上,请圣驾提前来行宫。”
“什麽?”真是怕什麽来什麽?井飒心中一沉,问道,“太医去了吗?皇後娘娘知晓了麽?”
“太医和接生嬷嬷都去了,想来皇後娘娘也应该知道了。末将已另派人前往皇宫奏报,请将军从速返归行宫。”
井飒明白此中厉害关系,自己这个行宫宫监本是专职护卫女主安全的,如果女主有事,自己既没有亲往长安奏报,人又不在行宫之内,那一个失职欺主之罪是逃脱不了的。想到此,他颇为感激地对李冉道:“幸而有你,否则真不知该当如何了?”
“将军莫要多言,速速返归为要。”
一行人不再多话,只扬鞭催马,冒着漫天的风雪,兜头向来路而去,身後只留下一片雪雾弥漫……井飒忽觉一阵心悸,回头望去,但见远处山腰一个黑点如玄岩伫立,心知那必是狐鹿姑无疑。此情此景,与上回狼居胥山何异?不想匆匆一面,竟又是匆匆而别,相见难,聚首更难!
这无疑是楼兰大宫女乌云珠一生中最为难熬的一天。
入夜时分,她颤抖着侍候阿斯玛喝下了那碗按东宫太医署方子熬制的催産药,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了反应——羊水先破了!看着阿斯玛身下的身下垫着的褥子已被羊水与血水混合的黏稠液体打湿,她急忙去请太医。
“女主已破了水,可胎头却尚未入盆,此种情况十分凶险啊!”那位老太医抖动着花白的胡须,皱着眉头说道:“为今之计,只有让娘娘提前生産。好在胎儿已快足月,若稳婆手法到位,也是可以让胎头准确入盆的。”
两名稳婆也跟着进来,跪在老太医身後唯唯诺诺。除了自己的四名贴身宫婢,阿斯玛别无可信之人,也只能信他们一回了。除了稳婆,还有一个为首的接生嬷嬷听说是皇後娘娘的乳嬷嬷,一进来便气势颇大地让四名贴身宫婢回避。
“为何要让她们回避?”阿斯玛强忍腹痛争辩道,“在此生死之际,你要让我身边举目无亲,是何道理?”
“哟,娘娘……”那接生嬷嬷干笑着说道,“奴婢在宫中久了,叫娘娘叫惯了,一时顺嘴了,女主莫在意呀!”
“都什麽时候了?还说这个,爱怎麽叫就怎麽叫吧!”一旁的乌云珠见阿斯玛疼得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心痛不已,“女主生死关头,龙胎也危在旦夕,你等赶我们出去,居心何在?”
“姑娘如此说就不对了,敢问你们几个生育过吗?会接生吗?什麽也不会干反而会碍手碍脚,再说了,”嬷嬷一撇嘴,“这也是皇後娘娘的吩咐。”
“想来皇後娘娘的吩咐……也是要嬷嬷保证龙胎的万无一失,而不是要在我生産之际将……所有贴身宫婢赶走,若腹中孩儿有失,只怕嬷嬷也是吃罪不起的。”还是産床上的阿斯玛喘息着,半带劝诱半是威胁道。
“那好吧,”那嬷嬷讪讪道,“那就留一人在此吧,其馀的在外头端水递送吧!”
“那行,我留下!”乌云珠不假思索道。
産房里早已准备好了一切,两个稳婆外加那个执着生嬷嬷也在紧张地等待着。阿斯玛此时忽觉意识模糊,便如躺在云端一般,却得忍受着一波波如浪潮般袭来的阵痛。这不是她第一回生産了,但十馀年的光阴已冲淡了她对上一次生産时的记忆。她只觉得奇怪,似乎并不怎麽疼,只是腰间酸胀得厉害,腰腹以下酸得几乎叫她想哭。简直酸到痛!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汗水浸湿了衣裳,连睫毛都是湿漉漉的。外头天色暗了下来,耳旁的声音犹自喊得起劲。那两个稳婆轮流在自己高耸的腹部上按压着,一会儿抚摩,一会儿用力下按,似乎是在试图用外力将胎儿推入骨盆。
乌云珠的脸不时出现在两个稳婆身後,噙着眼泪,不时劝慰道:“女主且忍着些,皇宫那边已得了信,陛下正往这边赶呢!”
一会子又过来说:“女主,陛下传了话,正和皇後娘娘一同啓驾,先驱已离行宫不足十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