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居延海之变
那头老狼正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他,猛地张嘴将一切都吞下去……
井飒浑身一震,从无尽的恐惧中惊醒了过来。屋顶是用毛毡和着胶泥和成的,非常厚,屋里漆黑一片。木炭铜火盆烧得很旺,让他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公子,又做噩梦麽吗?”莫叶关切地从榻上爬起,开始忙活煮热茶。
“你别忙了,我想出去走走。”井飒用一件华美的狼皮袍子裹住自己,从床榻上跳了下来。
“可是公子,这外边下雪了,太冷……”莫叶说了一半便止住了,这一个多月以来,井飒对她和安珠都很不错,但她俩都明白,井飒的心离她们很远。因此,无论是她莫叶还是安珠,说的话在他心里都没什麽分量,不如不说。
当打开厚重檀木门的一瞬间,北国大漠的寒气扑面而来。井飒虽为库伦留守,但如此严寒天地,为体恤下人,也并未派人于屋前护卫,只在屋前留有一个值夜帐篷。一听见动静,早有一中年仆役出帐相迎:“留守有何吩咐?”
井飒擡头看看漆黑的天空,问道:“几更天了?”
“报留守,三更刚过。”
井飒深吸一口气:“备马,我要出去走走!”
仆役牵来井飒的坐骑,还是那匹骠肥体壮的白马。周身的寒气裹在井飒身上,他脚尖一纵跃上马鞍,猛一挥鞭,白马便如闪电一般蹿进无边的夜色之中。
快到居延海了,眼前的冷杉林挡住了井飒的视线,让他只能听见涛声却看不到水影。他恼怒地举起马鞭虚晃一鞭,好像恨不得用斧子砍光这些讨厌的树木。他用憎恶的眼神瞅着,心想:一棵棵就像根旗杆子一样缺枝少叶的,跟长安灞上那些婀娜繁盛的柳树根本没法比!
随着白马穿过树林来到居延海岸边,井飒顿觉豁然开朗。一片苍茫的海水就在他眼前,夜空中孤零零地悬着几颗星辰,在黑暗海平线下却孕育着日月之行,星汉灿烂,再过两个时辰便是光与暗交替的时刻。
井飒暗想如此日日夜夜,月月年年,斗转星移,多少时光之後,海还是海,可人会是哪些人呢?近日来噩梦连连,究竟是为什麽?明明库伦这里生活安定,可为什麽心里有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他凝视着眼前的居延海。虽然此刻不见红日映照,在暗夜中仍可清晰地看见雪白的浪花被朔风吹得翻滚上来。一排排前赴後继地涌上沙滩,像是争先恐後地要来捉住白马的腿一样。白马不愿弄湿自己的蹄子,连连後退几步,毕竟这是在寒冷的冬天。
白马打了个响鼻,井飒却微微一笑,他伸手拍拍白马的脑袋,心中的郁闷早已一扫而空,甚至恨不得甩去皮袍跃入海中畅游一番!
白马又打了个响鼻,连连後退像是畏惧海水一般。井飒也注意到居延海的另一侧隐隐似有红光闪动,居延海号称“海”,实际上也不过是个湖泊而已。从北岸虽望不到南岸,但若能看见如此的一线红光,说明这动静不小,应该是连营的房屋或帐篷同时燃烧才能让北岸的人看到红光闪动。难道左谷蠡部出什麽事了?
井飒匆匆跃上白马,转头向冷杉林驰去……
忙活了大半夜,一面派探子前往居延海南岸打探消息,一面召集库伦守军以备不测,开府库,喂战马……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有零星消息传来,说是左谷蠡部发生叛乱,整个部落打成一锅粥,也搞不清状况。只知道有不少牧民四散奔逃,有一些还往库伦这边来了。
草原诸部叛乱并不少见,尤其是在新老权力交替之时,总有不甘心失去权势的贵族揭竿而起,争权夺利。这里不比中原那般道貌岸然,每个人对于权力财势的渴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没人觉得这样丢人,这是一个慕强的世界。可左谷蠡部又是什麽情况?难道乌稚出什麽事了?
直到日将昃时,探子们回来了,兼之陆陆续续有左谷蠡部逃民投奔,井飒渐渐弄清了事情的原貌:
原来,左谷蠡王乌稚自打入秋起便得了病,先以为是普通风寒没有在意,不料後来竟渐渐风瘫,下半身动弹不得,人也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整个部落的人都知道老王爷时日无多,都在猜测谁将继承王位。
老乌稚本有三个儿子,怎奈长子早年战死,次子也于句犁湖王庭内讧中死于乱军之中,如今只馀下一个幼子阏都在身边。本来是没什麽悬念的,然而近些年长孙阿吉却斜刺里杀将了出来。阿吉文武兼通,静深有谋,在内深得老乌稚的喜爱,在王庭又得狐鹿姑单于的信重,威望见隆,已成为阏都的第一威胁。
乌稚自知时日无多,某次趁着清醒便派出亲信前往王庭,急召长孙阿吉回部落。不料此事竟被阏都探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阿吉回来之前的时间差,发动叛乱,先下手为强,把部落控制权夺到手,等到王庭那边得到消息,便也木已成舟,造成定局。
阏都的算盘打得贼精,要控制左谷蠡部,首先要清除障碍,也就是自己的侄子们。他假借老乌稚有临终遗命之名,将除阿吉之外的四个侄子召集于帐中,再埋伏弓箭手躲藏在已昏迷的老乌稚榻下,一声呼哨,弓箭手乱箭齐发,将四个侄子通通射杀。老乌稚此时醒转了过来,亲眼看见四个孙子血淋淋死在自己帐中,一时急火攻心,指着阏都一个“你……”字都没说完,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醒过来。
阏都一箭双雕,志得意满,更加狂妄。还没顾得上擦一擦沾在手上的鲜血,便紧锣密鼓地开始在部落内展开清洗。老王爷的亲信故旧,阿吉王子的发小,四个侄儿的亲随们……一一死在屠刀下,恐怖的阴云笼罩在左谷蠡部的上空。
间或也有逃出部落的幸运儿,然而他们要麽被阏都的亲兵拦了下来,要麽被骑兵追上捉了回来,一旦被捉捕便将面临极其严酷的刑罚——烹杀。就这样过了度日如年的六七天,阏都自以为大局已定,派出人手在居延海与王庭的必经路径上设伏,只等着铲除阿吉这个最後的钉子,再将既成事实通知单于王庭。
然而,就在前天夜里,也就是井飒心神不定策马居延海畔的那天夜里,事情发生了反转……
那一夜,自以为大功告成的阏都和自己的亲信们在大帐内把酒言欢,纵情高歌,直到明月高悬之时,才一齐醉卧帐中,传出鼾声一片。
就在这寂静时刻,一支骑兵队伍悄然踏入营中,为首的黑马上端坐的正是王子阿吉。或许是这段日子以来阏都的滥杀激起了全体部民的反感与恐惧,即便偶有部民于夜色中发现了这支队伍,只要发现是阿吉领兵,全都噤了口,甚至有主动带路的。
然而到了阏都大帐外,还是发现有几个尽职的卫兵在把守。阿吉拔剑仰望明月,回头低语道:“将士们,为了枉死的弟兄们,和我一齐闹他个天翻地覆吧!”
阿吉仗着地形熟悉,鬼魅般地在帐篷之间穿行,趁着黑暗的保护渗入卫兵中间,在电光火石间接连砍倒数人,如行云流水一般。每一个被杀死的卫兵都是从背後被一剑斩落首级,连叫声都没发得出来。下属们见王子如此神勇,受到了激励,也如此行事。片刻之间阏都的卫兵们全都魂归地府,做了无头之鬼。
阏都虽然健壮如牛,但毕竟已烂醉如泥,他只顾鼾声如雷地裹在牛皮被子里大睡,丝毫没留意到身外的帐篷已是血流成河。
在一片牛油蜡烛的灯火照耀中,帐篷被剑尖挑开,一队凶神恶煞的人马钻了进来。阿吉冷冷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敌人,简直是犹如猪狗般的蠢物!他一个箭步冲进来,一脚踏在阏都胸口上。
阏都从梦中惊醒,一睁眼便看到阿吉充满仇恨的眼睛,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还认得我麽?亲爱的叔父!”阿吉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带着森冷的寒气。
阏都还没反应过来,本能问道:“阿吉,你……你怎麽回来的?”
“哼!”阿吉冷冷答道,“王祖父早料定你有不轨之意,特意嘱咐我从北畔绕路回部落,所以才耽搁了几日。你想要王位好好商量我不是不可以成全,但你错就错在利欲熏心,竟然为了夺位杀了我的四个堂兄弟,这个仇我不可不报!”
阏都慌忙求饶道:“千万别——”
他的话还没说完,阿吉便一剑刺穿他的嘴圊団独镓,斩断他的舌头,接着又一剑砍下他的头颅。
当阿吉拎着血淋淋的头颅走出帐篷时,早有无数部民闻讯赶来。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阿吉举起头颅高喊道:“叛逆阏都,弑父杀侄,已被我斩杀。我奉单于诏令,自即日起继左谷蠡王位,有谁不服?”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长生天会为左谷蠡王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