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永失我爱
“没有用的。”狐鹿姑想擡手拉他,最终只能勉强伸出一根食指,费力地勾住井飒的手指,“此去天山来回至少三个昼夜,我命在旦夕,当是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何况……即便采来雪莲,也只能缓解押不芦之毒,其他……还是无用。井飒,你别走,我不想……闭眼的时候看不到你!”
井飒心如刀绞,一面是不甘心,一面是舍不下,内心反复交战後还是放弃了去天山的想去。他心疼的抚摸着狐鹿姑的头发,枯干的长发在指间摩挲:“小鹿,你……还有什麽放不下的事麽?如果有,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替你办到!”
“国事都已托付给阿吉了,成不成也只能这样了。”狐鹿姑微叹一声,擡起眼皮看着上方的井飒,“其实,我更信任你。但……你毕竟不是忽的斤家族的人,只有阿吉可堪托付了。但岁月悠长,人心难测,以後的事谁也不能预料。”
井飒有些吃惊:“你……不相信阿吉吗?”
狐鹿姑费力地摇摇头:“再纯良之人,也经不起权力的熏染和诱惑。我只求一件事,裨罗儿是我唯一的儿子,就算将来做不成单于了,也希望能保全他的性命,在草原上牧马放羊,如此我便心安了。我儿可被废,但不可被杀。”
“我明白了。”井飒握了握狐鹿姑的手,掌心坚定而温暖,“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保裨罗儿一日。”
狐鹿姑的眼眶湿漉的,紫眸中蒸腾出一抹暖意:“我知道……你呆在贵霜,是委屈的。以你的才智,本可以在中原一展身手,拜将封侯,光宗……耀祖。全都是因为我……拖累了你,让你郁郁一生不得志……”
“不,不是的,小鹿,这一切都不关你的事。”井飒拍了拍狐鹿姑青筋突起的手背,“我天性桀骜,外方内也方,根本无法见容于大郑朝堂,这才被放放逐,与你无关。小鹿,我这辈子做了许多後悔的事,但唯有一件事我不後悔,那就是认识了你。如果没有认识你,我这一辈子不过是个追名逐利的庸人耳。小鹿,我唯一遗恨的就是你我情深而缘浅……”
“真的吗?”狐鹿姑的身躯已形同枯井,生命在一点点流逝,然而听了井飒之言,眼中突然积聚了些少有的神采,“真的吗?井飒?你……不怨我了吗?”
井飒见他注视着自己,便拼命想将所有爱意汇聚到眼眸之中:“小鹿,我早就不怪你了。我去库伦,只是想让你专心做好贵霜的单于,不会因我而分心。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的身体是这个样子,早知如此,我死了不会离开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狐鹿姑眼中渐渐黯淡了,回光返照的那一点脸上的潮红也在渐渐褪去,他突然有些发抖,“井飒,抱紧我……我要回狼居胥了,飒露紫会在那里守护我,只是太冷,太冷……”
井飒不顾一切将他渐渐冷却的身体揽入怀中,拼尽全力地抱紧,仿佛要将这具躯体嵌入自己的体内,合二为一,再也无法分开……可是,狐鹿姑终究还是走了,无力垂下的手臂,紧闭的口唇,半开半合的眼睛,那对动人心魄的紫眸里还装着对井飒,对这个人世的不舍,但他还是走了……
“小鹿……”井飒仰天一声大吼,像是在询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心结已解,却永失所爱,这是为什麽?
“单于薨了——”第一个冲进帐的正是包着一根断指的阿吉,身後是乌泱泱的王庭贵族与部衆,齐刷刷跪了一地,泣涕着,“长生天啊——保佑我贵霜吧——”
草原的丧葬习俗不似中原般繁琐,即便是身居高位的单于,也只是停灵几日而已。平常牧民,有的火葬,有的天葬,这几十年因为与中原通婚的缘故,受和亲公主们的影响,忽的斤贵族才开始穴葬。至于墓穴地点,则是因人而异,大多依着逝者的生前意愿而来。因此,狐鹿姑选择狼居胥山作为长眠之地,看起来也是颇为自然的。
杀三牲祭天之後,狐鹿姑的棺柩该送入地宫了,所谓地宫也就是狐鹿姑每到冬天穴居的那个山洞。棺柩已置于棺床之上,只需以巨石封住洞口,便大礼告成了。
摄政王阿吉已哭得不能自已,阿南等妃妾们也是前仰後合,若非侍女扶住,肯定是站不住了。岂料就在巨石被盘轮拖动格格作响之时,一道白影如闪电般进入未完全闭合的洞口,一个纵身跃上棺床,伏在那里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呜咽声。
“是飒露紫!”井飒站在洞口旁,颤抖着嘴唇,留恋地看着洞内的一棺一狼。
“好一条忠狼,生死不弃,大单于终不孤单!”阿吉抹了抹满脸的泪痕,挥手道,“继续转,飒露紫以身殉主,自此我贵霜王庭以白狼为图腾,世代相传!”
巨石缓缓挪动,直到完全闭合,将井飒的毕生眷恋隔绝于内。自此後,生死两相隔……此刻,井飒是多麽羡慕留在里面的飒露紫,它可以与棺中的狐鹿姑长相厮守,偏偏他却不能!
“你……也想留下来陪大单于吗?”或许是他的神情引起了阿吉的注意,他转脸来轻声问道。
“我想,但却不能。”井飒直面着阿吉的问询,“主少国疑,我得帮你,帮你就是帮小鹿。说吧,你要我去哪里?留在王庭还是镇守贺兰北麓?”贺兰南麓已被南宫罃夺回,下一个目标必是北麓,这一点井飒是清楚的。虽然不愿与母国兵戎相见,但为了狐鹿姑的临终心愿,他可以豁出去!
“不,你还是回库伦去。”
阿吉斩钉截铁的回答将井飒刚刚下定的决心打得稀碎,此时入殡已毕,大部人群已散去,只有少数几名亲兵护卫着阿吉站在封闭的墓道口处。想来两人的谈话也无需顾忌场合,井飒本能反问道:“为什麽让我回库伦?”他本想至少会让他留在王庭的。
阿吉刚脱稚气的脸上略现几分疲惫与无奈:“你也说了,主少国疑,别说是还不会走路的裨罗儿,就是我这个摄政,也不过才十九岁,安抚王庭都力有不逮,哪还有馀力与大郑相争?我已决定,将贺兰山全域都让给大郑,只求一个南境安稳。”
井飒不得不说,权衡利弊,这是最好的办法。他赞赏地点点头,可又有些担心:“你那些叔王伯舅一向好战,他们能同意麽?”
“不同意又如何?只有用老办法了。”阿吉苦笑道,“我已遣人向述律部求亲,迎娶述律王之女为正妻。屠格部被灭,述律部目下控弦二十万,可算是贵霜境内势力最强的部族了。”
“那……阿南她们呢?你不是要……”井飒没好意思问下去,按贵霜部收继婚的习俗,阿南其其格等妃妾本是要由新单于续娶的,可裨罗儿还只有一岁多,那就只能由阿吉续娶了。
“那也只能仍旧纳为侧妃了。”阿吉突然拍打着眼前封住墓口的石壁,“你羡慕飒露紫对吗?虽然不过是一头狼,却能长留棺侧相伴。唉!我也羡慕它!”
“你……是说真的?”井飒震惊地瞪大眼睛,想起自入王庭以来,阿吉处处以狐鹿姑意志为先,忠心耿耿,从无半句推托怨言。之前只以为是君臣情分,难道……还有别的缘由?
阿吉目光依然看着那石壁,仿佛想穿透它一样:“我是个遗腹子,按我族收继婚的传统,我母亲带着我嫁给了大父。”
“谁?是老乌稚王吗?”井飒一惊,心想:真这样,阿吉应该叫老乌稚什麽?大父还是爹?
“当然是他。我们贵霜,父死,儿子继娶除生母外的所有继母;那麽反过来,子亡,父亲也可以纳所有的儿媳,不用惊讶。”阿吉瞟了井飒一眼,接着说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左谷蠡部也是受尽了嘲笑和白眼,不得不自请来王庭做质子。同龄的孩子中,我和他是最受排斥的两个,只能抱团取暖,惺惺相惜。”
他突然有些愤恨地瞪了井飒一眼:“其实,我一直叫他‘小鹿’,直到他当上单于,直到你出现,就再也没叫过了。”
井飒莫名有些心虚:“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了?”
阿吉一拳一拳砸在石壁上:“我替他撑起王庭,替他照顾儿子,护着他儿子的王位,替他收拾残局,对付四方环伺的那些野心勃勃的叔伯们。可是他……却始终不肯相信我。”
看来是隔墙有耳,狐鹿姑临终时说的那番话怕是有听墙根的,井飒反而坦然了:“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小鹿他若不相信你,也不可能以国相托。他只是不敢相信五年後,十年後的你,长期执掌王权,能始终保持初心吗?其实……汗位他不在乎,只是希望裨罗儿能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别的都不重要。”
“或许你说的对!”阿吉忽然有些释然,“那你就替我执掌左谷蠡部,镇守贵霜北疆。咱们联起手来,替他撑持起这个汗国,如何?”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掌。
“一言为定!”井飒紧紧握住阿吉的手,眼神坚定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