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他的地方,吃尽了苦头的封槐。
而他本应该守在封槐身边,替他拦住一切苦厄。
封无为看着封槐被活生生砌入石桥,没有对方描述的那样轻飘飘,没有对方转述得那样体面——
年幼的封槐哭着求过饶丶跪着磕头丶挣扎过,到後来歇斯底里地诅咒所有人……
最後化为尸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世世丶时时刻刻,供人践踏。
接着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是黑暗的。
封槐那时候也才六七岁,什麽也不懂,就在无人听见的地方破口大骂,到崩溃地大哭,求谁放他出去,求谁跟他说说话。
再後来他就不哭了,阴沉沉地想着念着,有一天逃出去,他要把所有人也都砌入石墙里,锁住手脚,不叫他们死,日日欣赏那一面人墙。
他还要每日都去见他们,一个人名一个人名的念,念到谁谁就该吓得尿裤子,然後他乐滋滋听他们求饶丶听他们骂自己。
他什麽也不懂,在尚未长大丶就被剥夺了未来的孩子心里,唯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
封槐就这麽,哭着念着沉默着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夜。
直到石桥被毁,他意外逃出。
他还是死前那副小孩模样,骨瘦伶仃的,穿着一身破旧的丶过大的衣服,露出苍白的手脚,脸上没什麽表情,木然地看着逃亡的村民。
这些人,甚至已经忘记了他,见到他时,只以为是战乱中谁家走丢的小孩,起了歹念。
封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他问了一个问题:“我是谁?”
那男人被问得一懵,过了一会编道:“你在战乱里走丢了,先跟我走。”
“我是谁?”他又问了一遍。
“谁知道你是谁?”那男人有些不耐烦了,转过头和妻子说,“傻子一个,你还不忍心,吃了就当吃猪崽,说不准能换些粮。”
封槐不知道听懂没有,灰眼睛看着他们,忽然甜蜜地笑起来:“吃猪崽,好呀,吃肉好。”
男人被逗笑了,转过头又和妻子讲话:“你看,傻子还以为要吃猪……”
他对上妻子惊恐的双眼,声音戛然而止,变作破风箱般嘶哑的气声——
封槐脸上沾着血,看着他的脑袋落到地上,手里生锈的短刀摔到地上,轻轻地重复:“吃肉多好啊。”
他看向女人:“你也想吃肉吗?”
所有人!所有人都想饮他的血啖他的肉,将他分食殆尽——
等封槐回过神的时候,此地已经是一片血海。
封无为看着仍维持着六七岁孩童样貌的封槐,脸上疯癫的微笑尚没有落下,就被茫然覆盖。
为什麽,他没有如其他心愿了了的尸魇一般消失。
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他还活在这世上……
那他现在应该做什麽?
封槐不知道,想不出来,只是行尸走肉般,将一切僞装成战火造成的。
他躲在废墟里,昏睡了几日。
醒来後,他开始往南走。
听说南方是很暖和的,没有飞扬的黄沙,没有战火,没有饥饿,也没有人吃人。
他要去那样的地方看看。
封槐不怎麽吃东西,偶尔吃些野菜生肉,也并不抵什麽饿,慢慢的,他意识到,他要吃的并不是这些人类的食物。
北方大战小战不断,战场冤魂重重,最易生魇,大大小小的尸魇。
封槐吞噬的第一只尸魇,是一对畸形的丶长在一起的母女,他从尸体上擡起头,吸收尽最後一丝魇气与怨念,灰色瞳孔微微扩散——
他是城破逃难的妇女,与几个孩子在混乱中走失,四处寻找不成,饿死道中,却因寻找女儿的妄而成魇。
浑浑噩噩一路寻找,只找到一具破碎丶曝于荒野的尸骨。
他将女儿背在背上,永远背在背上。
不对……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