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判官
看了看周围,除了那妖僧和断头女,原来这河面上不干净的东西还很多:有胳膊无腿的白袍幽魂,没有身子留着黑发飘摇的鬼脑袋,长了六条腿却用手在水面上爬的畸形鬼,舌头拖在膝盖上的吊死鬼……他们来回穿行,带过一阵阵飕飕的风声。这些鬼魂一旦离我远些,都会变成绿油油的颜色,再远一些,则变成深蓝色,消失在夜雾中。
一个红裙女子悬空浮过,看她长发飘飘,四肢健在,腰肢婀娜,我料想这只死相不会太吓人,于是对着她的背影唤道:“这位妹妹……”
她站住,转了一圈,但正面和背面一模一样,依然长发飘飘。
若说鬼也可以死,我大抵会又翘一次。
“怎麽,怎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回头看着唯一正常的夫君,“我真的死了?”
“刚死的人都这样,对同类总有些生分。我就是欢喜你这模样,所以保留你原本的神形,你瞧瞧,还满意否?”
他递来的铜镜上,有一张惊慌失措的散发蓝色鬼脸。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里面的鬼也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把另一只手也叠在脸上,乖乖,那鬼也把另一只手叠在脸上!
我闭着眼打掉铜镜,提起最後一口气,转过头对夫君颤声道:“我……”
夫君温言道:“又使性子。哎,媚娘,在河上死去,又保留全尸,只能让你当水鬼,所以很多东西你都看不清。不过你先忍忍,回去再找人给你晋个级。”
“你……”我指着他。
夫君低下头来,头发不知几时变成了朱红,脸色惨白如纸,眼眶周围一圈漆黑,双眼一片幽绿,笑的时候,长长尖尖的牙齿还伸了出来,活生生一张化了妆的死人脸:“夫人,有事请吩咐。”
一股气生生在胸口卡住,隔了半晌,才化为厉鬼的凄叫声,震撼天际:“妖怪啊——!!”
大概是吼的时候用力过猛,我眼前一黑。
姓汤的就是那扒了皮的蛤蟆,活着就让人糟心,死了还吓人。
*********“老朽为官多年,还是头一遭看见鬼晕厥。”飕飕的阴风依然吹着,恢复意识时,我听见一个老头的声音。
紧接着是夫君的声音:“媚娘在休息,你小声点,别吵着她。命簿改好了麽?”
“命簿这都是台面上的东西,打声招呼,是个鬼都能改。黑无常最近神神叨叨,成日做白日梦,也不是问题,但白无常素来刁钻刻薄,不是他或他手下勾的魂,多半得上黑册子,你可得把他笼络妥当。而且汤王爷,这回情况特殊,阎王爷特地交代过,任何名字里带寐这音的鬼,都得他亲自查办,您可千万别跳过他,若出了事,便是丰都大帝也保不了东方姑娘。”
“什麽叫东方姑娘?本王的妻,能叫姑娘麽。”
“王爷,您死了两年多,按地府的科律来看,已经……”
“嗯?”
“是是是,老朽知错。总之,您还得防着孽镜大人,他若知道王妃已死,恐怕不会就此罢休。”老头听上去很是担忧,不过夫君的脾性我了解,以上的话他最多听进了五个字。
稍微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靠在夫君胳膊肘子里。我们乘在一只木船上,黑袍无头船夫正在慢摇摇地划船。本想观察一下情况再开口,夫君却道:“媚娘,你醒了?”
我继续装尸体。夫君笑逐颜开:“崔判官,你看看我这夫人,就是爱撒娇,便是醒了,也装睡……”
不等他说完,我已坐直身子,看看没有影子的夫君丶无头船夫,还有穿着官袍拿兔毫的老头:“……难道我真的已经走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在前头,我们现在在三途河上,临近忘川。”夫君把我的身子扭过去,指着远处一条路,那里蜿蜒崎岖,开满红花,“那才是黄泉路。本来刚才想让你看看,但今天时间比较紧,便没逗留。”
到此时若还不接受现实,我就真是憨头憨脑到了家。
夫君大名汤少卿,打从娘胎出来,他便和王侯将相脱不开干系。从方才京师河上的鬼和这老判官说的话看,显而易见,他在阴间也早已开始兴风作浪。他脾气不坏,却有严重公子病,最爱做牛不吃水强按头之事。听他们的对话,好像改过我的命簿,让我死得名不正言不顺。但这里我完全不熟,目前也只能静观其变。
“看样子夫人很喜欢黄泉路。晚就晚点罢,船家,麻烦往回——”
“使不得,使不得!”崔判官使力摇了摇笔,“王爷啊,不要顶风作案啊。”
“可夫人喜欢。”
我也跟着摆摆手:“不必不必,我只是在想还有多久到鬼门关。”
“原来如此。我看看。”
少卿站起来,举目一眼,望向忘川的尽头。那金线腰带随着白衣黑发翩翩飘飘,什麽叫玉树临风,什麽叫天人之貌,这便是了。可惜人再美,只有两柱香时间的婚姻也让人挂念不起来。我牵肠挂肚的,到底还是结发丈夫。如之前所说,结发也被我克死,虽然已有一些年头,但他是那墙头上的跑马,怎麽都转不过弯来,多半还在阴间,没舍得投胎。让他知道他死後,我与眼前这位纠葛不清,那可不大好,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改口称呼道:“少卿,我看我还是走官道稳妥些。”
少卿道:“你走不了官道。要走官道,就跟御史公子一样,得直接下十八层地狱。”
我的心咯噔一跳:“为何?”
他瞥了我一眼:“我以为你会先问御史公子的事,好歹你们才成亲。”
我转弯很快:“我就是问为何他会下十八层地狱。”
汤少卿盯着我看了半天,对旁边的崔判官扬了扬下巴。
崔判官翻着命簿,缓缓道:“他跟你在一起两个月前才玩死了两女两男,是为卖淫嫖娼,下油锅;不顾父母王法跟你私奔,是为不孝不忠,浸血池;几个时辰前你们在他兄弟家大摆酒席,却浪费了一桌粮食,是为糟蹋五谷,入舂臼;他十一岁那年,打猎杀了一只怀胎的野兔,是为虐杀牲畜,进牛坑……”
“罢。”少卿朝他摆摆手,“给媚娘念念阎罗殿给她定的罪。”
“是,王爷。”
崔判官还没来得及继续,我已道:“夫君,你如此体贴,妻夫复何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是到阴曹地府,我东方媚也是你的人。”
小不忍则死很惨,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後,都没那资本拿人生当戏耍。只是,我知道三夫君玩女人的事,却没想过连男人也玩,还玩死了。而少卿这人长得确实是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实际从三四岁开始,便是只横着走的小螃蟹。谁生前没做过几件错事,只不过看会不会被人盯上,更何况是本来就很没品的三夫君。如今他遭遇不测,少卿绝对跑不脱。不过,我从来不是黑白分明的人,三夫君玩人也好,二夫君干掉三夫君也好,他俩都不是什麽好东西,我不去瞎搅合。
汤少卿和崔判官商量的结果是先走官道,再走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