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变成一个新的人,完全丧失了自己,甘愿沦为爱人的虏隶。那些令人沉醉的悸动,成了一步步把他拉入深渊的鬼手。泛着花香的吻,是他亲手为自己戴上的镣铐。
他还记得自己的梦想,想在及笄後拎着剑去往天涯海角。可事实却是在她离开京城的两年里整日待在屋子里绣花,磨得锋利的剑被束之高阁,烂熟于心的剑术也渐渐生疏了起来。满腹的豪情壮志,和指尖上沁出的血珠一起,被一针一线缝进了那副开得正好的牡丹图里。
牡丹早已绣好,早就装了框放进库房里,等着她生日的时候送出去。然而直到此时他仿佛才发觉,染红几片花瓣的,原来是自己的精血。
他不愿意让未知的灵魂占据自己的躯壳,于是疯狂地挣扎起来,伸手拍在身前人的手腕上。
文玉雁的耐心已经消耗到了极致,直接强硬地按住他的双手,按在身後的墙上,毫不留情撕开他的表皮,厉声道:
“你真正该恨的,是你作恶多端的母亲,是你心狠手辣的姐,你的骨头里留着母亲的血,她给你的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你的身体和灵魂,就是罪恶的産物。她残忍地杀死了与我相依为命的娘,凭什麽我不能以牙还牙?你在这里痛恨我,也不过就是出于内心深处的软弱,觉得死去的亲人不足以承担起这份罪来,于是把全部的恨,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怨怼,全部加到我身上来,用我来盛放你那无处安放的痛苦。”
内心经年累月砌成的高墙破了一道口子,被强硬压下的痛楚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仿佛暴露出了柔软的一面。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道:“过了今年的冬日,你就满了十八。我比你小两个月,桃花再次盛开的时候才能赶上你去年的岁数。我如今才十七,八岁丧了母成为孤儿,流落到街头乞讨为生,富人家的狗能随意地在我身上撒尿。被关进宜州高塔里,在暗无天日的牢房内被关了一个月,出来後只见到堆成山的尸群,以及无数次的死里逃生。”
“你固执地认为我的爱扭曲了你,把所有的痛苦倾泻到我身上我,可我的痛楚又向谁诉说?你出身高贵,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可曾过过一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丧母之痛,她也经历过。
沈至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道:“我最後悔的,就是从乱葬岗救回了你的命。”
那个破旧的乱葬岗,相遇的起点,所有事情的源头。
文玉雁突然觉得自己最近变蠢了,居然和一个这样的人争论了半天,甚至情不自禁流了两滴泪。可笑得像是和皇帝讲述乞丐的艰难,最後成为了一个被人看戏的傻子。对这样一个人说这些,不如和山上的野草讨论排兵布阵,至少人家不会说“我恨你我恨你”。
时至今日,他还在觉得一切的错误都是他救了文玉雁的性命,多麽荒谬的想法。没有她,也会有其它人。一切的起源应该是十几年前,他的母亲所犯下的贪念,苦苦追寻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以致枉送数万百姓的性命。
情感爆发之後,内心只剩深深的无力与疲惫,像一只耕了一天地的丶已经垂垂老矣的牛,死前出现了可怕的幻觉,真的相信能与自己的爱人探讨这些底层百姓的苦难。
她累了,真的累了,伤口突然痛起来,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两人间的天堑,横亘在灵魂间的,永远不能跨越的深沟。
他还是更适合做一只金丝雀,好好保养自己的嗓音,在文玉雁想起来时被虏仆端上来唱几支歌。她看着这张脸回忆一下最初的悸动,这就完全足够了,是他此生的结局。
文玉雁松了力气,为他整理好了凌乱的衣襟,道:“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剑客。”
他似乎被戳中了心窝,呆呆地坐在床榻边上。
沉重的门推开再关上,严丝合缝地遮住了透进来的每一缕阳光。
不知在黑暗中沉默了多久,门才再次被推开。他焦急地赤足下了床,飞快地跑到门口。
却只对上哑虏平静的视线。
——
文玉雁收拾好一切出了门,绕过那个可怖的池塘拐进宫道里,迎面撞上云锦舟。
他身着蓝衣,随意地靠在红色的宫墙上,黑发在脑後高高地扎起,套了一个镶着玉石的发冠,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地上的石子。他没问眼睛红肿的缘由,只是侧着头递来了一块手帕,帕子末尾还绣着自己的名字。
文玉雁接过来,走到他的身侧靠在墙上,望着宫墙外的一片蓝天,平静道:“我要去古厥了。”
不知道多久,也许回不来,也许不会成功。身在古厥的她会和京城的云锦舟一起经受蛊虫挠心的痛苦,带着无数美好的希冀化为一滩恶臭的血水。
“知道了,”他低声应道,用力踢飞了一快褐色的石子,问道,“你不在的时候,我的日子很无趣,我能去那里吗?”
他指的是沈至景所在的偏殿,那里向来被她放在心上,给了无与伦比的重视,不过眼下的氛围似乎不太好,有可能闹掰了。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正好可以折辱一下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子。
文玉雁靠着墙,嗤笑了一声,也跟着他的脚步踢起石子来,道:“随便去。”
沉默了半晌,又补了一句:“别划花他的脸,不要弄死。”
其它的也懒得再理,那里就像个匣子,走进去的时候打开了匣子,回忆一些过往的美好。出来了就关上了匣子,有些不必要的东西也就至此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