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阎王爷派人来通知我入殿。我晃晃脑袋,努力保持清醒,跟了进去。阎王爷果然是被老爹坑过太多次,见了我立刻笑开了颜:“什麽风把东方千金都吹过来了,你爹爹现在日子过得很是舒坦。”
“我……十年期将满,投胎的日子也快到了。我还是放心不下家弟,想找阎王爷看看东方策的生死簿。”
“原来如此。稍等,这就去找给你。”
他动作神速,像生怕我提到了其他人。不过多时,生死簿便翻开在写“东方策”的页面,为鬼卒双手奉上。
簿子有些陈旧,但果然是有改动的痕迹。
我喃喃道:“奇怪,子箫跟我说,十年前他改过两次策儿的死期,何故这里只有一次?”
“两次?他只找我改过一次,莫不成是在丰都大帝那……”阎罗王说到一半,看见我的脸色以後,忽然住了口,自己脸色也变了,“东方媚,这事,这事你自个儿知道就好,可千万别去找花……”
不等他话说完,我已冲出阎罗殿。
晚上,花子箫回家了。我替他把外衣脱下,又端茶送水,帮他揉了揉肩:“今年必安的忌日,你跟我一起为他烧柱香罢。”
花子箫喝了一口茶,并没有回头:“好。”
我坐在他的身侧,轻轻抚摸着他的黑发:“每年我们都去,你就不问问我今年为何突然提出来?”
“那是为何?”
“因为以前都不曾注意看你烧香时的反应。现在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我的手停了下来,“必安的死,不会也和你有关吧?”
花子箫拨了拨茶盖,笑了一下:“你想太多了。”
我也笑了:“我连下无间地狱都不怕,更不会怕跳奈河。如果你撒谎骗我,知道真相,我说不定会难过得不得了,做出和必安一样的事。”
他这才放下茶杯,静静凝视着我:“你想说什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凉了下来:“告诉我,必安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花子箫不说话。
“回答我的话。”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但无论等多久,他还是如同一座塑像,美丽却无情。
“你说话。”
我摇了摇他的胳膊,忽然觉得整个人从背脊到心底都凉透了:“你为何要改策儿的生死簿?你知道……知道你这样做了以後,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对不对?”
花子箫真像是死了一般,除了静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还有少卿,颜姬,他们都是你害的,是不是?”
悬在室内的大红灯笼轻摇,把暖阁衬得如同浓烈墨画一般。花子箫身後的绣幔也微微摆动,盖住了青绿铜鼎。可是,直到窗外孤魂的花腔令鼓响起,震落了满院的红花,他才终于开口道:“既然你已决意留下,我就不会再放你走。”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总算明白他这句话里的意思。而且,越是细细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越对比他素日的与世无争,心中的凉意就愈发渗骨:“……你还打算害死多少人?”
“为了留住你,多少人都可以。”他毫不延缓地说道。
同枕十年,我知道他很多事。譬如才学渊博,精通音律,喜焚宫香,爱品名茶,海量却不爱酒;後院里种了许多野花,也爱盖满青苔的盆景;口味很清淡,吃饭不挑剔,喝茶的嘴却高贵得很;偏心漆茶盘丶红紫透雕镶花卉草书的茶壶,至爱六安瓜片;妙笔生花,字迹有王羲之遗风,自成一体,幽都一名女鬼将他的字画以金绒绣出,为阴间仕宦富贵之鬼收藏,名之“箫绣”;他的皮肤是象牙色,鼻子高高的,此时一身银红色的绫袍加在身上,自是风度翩翩,无以伦比。只是并未料到,为妻十年,我竟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在我眼中,花子箫一直是个神仙心性的公子,他温文儒雅丶与世无争,之所以为鬼,是因为仙界犯了全天下最大的错漏。
“我先走了。”
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後退两步就转身想要逃离这里。可还没走出几步,大门就被一道暗红色的光封住。我呆了一下,刚想质问,他已将我打横抱起,朝卧房的方向走去。我推了推他的胳膊,错愕道:“你做什麽……放我,我要出去!”
他加快脚步,却没搭理我。
“发生这种事,你还想我怎样?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
嘴上是这麽说,心中却已经有些慌乱了。十年期将满,我又才向阎罗王提了要下无间地狱的申报,倘或不及时取消,我就真得永生永世和这人待在阴曹地府了。眼见我们俩的卧室将近,我从未哪一刻会像此时这般,觉得它像是鬼门关,阴暗漆黑,深不见底。这种畏惧加上被背叛的寒意,顿时吹走所有情浓爱意,清晰了十载糊涂。
我抓着他的衣领,哀求道:“让我出去。我从来没做过愧对你的事,你何以逼我至此?看在那麽多年夫妻情面上,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去投胎。”
那一刻,我明显感到花子箫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的脸依然如同一汪湖水,毫无涟漪。他用肩膀撞开门,把我抱进去,扔在床上。我刚挣扎着坐起来,他已化作一缕青烟,离开卧房。然後,他推开窗子,一颗美丽的头颅出现在窗栏旁,在红梅花枝下朝我露出忧郁的微笑:“你若现在走了,我恐怕再活不了。即便你恨我,我也要把你留下来。对不起。”
黄昏时分,他命人送我用膳,我一口没沾。然後他把饭菜端进来,亲自喂我,我把盘碗全砸了。他默不作声地离开。天黑以後,他回来替我更衣,欲与我欢爱,比平时要殷勤得多。但我完全不买账,无论他怎麽取悦,都抱着胳膊缩在墙角不回应。他在床头坐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俯下身含住我的耳垂,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不顾我的反抗把我拧过来,用膝盖分开我的双膝,半强迫地逼我就范。他仿佛并不陶醉其中,除了细微的喘息声,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我耳边低喃着“对不起”与“我爱你”。事後我强忍着泪水,使劲打他,一口口狠狠咬在他的身上,一整夜无眠。
我不曾问过他几时才能放我自由。因为心里清楚,那道门从来都没有锁过。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踏出这个家门,随时可以离开他。但多年来的信任与夫妻情谊,早已变成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把一整颗心完完整整锁了起来。
终于亲眼目睹数个日出日落,我盘算着投胎的日子已至,大清早的便冲出卧房,好似抛了鞍的马一路狂奔离开回魂街,赶到阎王殿。阎罗爷原本在蘸墨批改生死簿,一见我手一抖,一枚铜板大的墨水落在簿子上:“东方千骑,不,千金,这又是哪阵风……”